玉罗刹听她语气,知她实是想念情郎。反激她道:“天下臭男子多着呢!没有他们,咱们难道就不成吗?你和我去占山为王,我们高兴谁就把谁掳上山丢,哭哭啼啼的是脓包!”
铁珊瑚“呸”了一声,道:“没你那样厚脸皮。”又道:“谁哭哭啼啼了?做女强盗便做女强盗,难道我不敢跟你么?”
玉罗刹正要她说这句话,免得她独自在江湖浪荡,暗地伤心。再说李自成把事情办妥,送走了唐努之后,和玉罗刹道别,玉罗刹道:“你刚才说要打下鄜县之后,便全师撤退,你们要撤到哪里?”
李自成道:“陕西居天下之脊,四川是天府粮仓,欲成人事,这两省放弃不得。陕西连年饥荒,,待时机成熟,不难聚众百万,出汉中而据巴蜀,聚兵聚粮,然后再西出潼关而争豫楚,挥鞭北上,扼有中原。
形势如此,所以我打算在川边区建立基业。秦岭连绵八百余里,便封山开荒也可养兵,我是准备撤退到秦岭去,养精蓄锐,乘机待时。你意如何?”玉罗刹笑道:“我可没有做女皇帝的雄心,我寻到部众之后,做山大王去。”
两人一笑道别。李自成押了云燕平当晚就去赚城,攻打鄜县,按下不表。且说玉罗刹和铁珊瑚寻到川西,果然寻到了部众,铁珊瑚和玉罗刹相处日久,知她性情直爽,当日弄糟婚事,乃是她无心之失,也便不再介怀,对玉罗刹如同对姐姐一般。
其时川陕军事仍频,李自成进了秦岭,张献忠被驱入湖北,流窜江淮。玉罗刹带了几百名女兵,寻到了广元七十里外的明月峡作为山寨,安居下来。这明月峡是四川着名的天险之一,山上无路可通,
有山民用木板和木桩搭成的几乎是凌空的羊肠小道,上而是山,下而是嘉陵江,明月峡是两峰夹峙的山谷。有无名氏诗云:“天险明月峡,断壁高接天;飞鸟飞难过,猴子锁眉尖;低头望山谷,白云脚下悬。”形势险要,于此可见。
玉罗刹部下女兵,个个身轻如燕,在明月峡安营,出入要比粗汉方便得多,官军也不易进袭。可是明月峡地方虽好,却几与外间隔绝,一住住了三年,还是觅不到铁飞龙消息。
这三年间,玉罗刹听得道路传闻,说是熊廷弼再被起用,督师边关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铁珊瑚挂念岳鸣珂,也无可奈何。过了三年,这时已是天启四年(“天启”是由校年号),川陕的官军渐撤,成为小安局面。
可是这年春天,广元又闹起饥荒,广元本是产米之区,但官府横徵暴敛,地租又重,年成好时,农民尚可温饱,年成不好,饥荒立至。广元上一年失收,这一年青黄不接之际,饥民遂闹出事来。啸聚四郊,准备入城抢粮。
广元县的居民准备抢粮,派人和玉罗刹互通声气,玉罗刹答允帮助他们,派女兵头目乔装入城打探消息。晚上回来,女头目说了正事之后,道:“今天路上可热闹呢,有人说是道士迎亲。”
玉罗刹道:“胡说,那有道士迎亲的道理。”
那女头目道:“我何尝不知道道士不能迎亲,不过看起来却真像迎亲的样子,怪不得老乡那么说。”
玉罗刹笑问道:“是怎么个模样呀?”
那女头目说道:“听居民说,今天有一对对的道士乘马西走,大约每隔半个时辰便是一对。我只瞧见一对,可神气哩,身披大红道袍,神色凛然,就像一骰。居民说,起头那一对,还捧着一个红包袱,高举过头。就像迎亲时,男家先遣人捧拜帖到女家一样。每对马的毛色也是相同。就差没有吹鼓手,要不然更像迎亲了。”
玉罗刹眼珠一转,猛然想起一事,道:“嗯,时光真快,是三年了!”女头目莫名所以,铁珊瑚在旁问道:“姐姐,你无端端感喟什么?”
玉罗刹微微一笑,说道:“没什么!”
那女头目搭讪笑道:“寨主你说像不像迎亲?啊,听居民说,除了道士,也还有俗人呢。但道士多是老头,俗人则全是壮汉,一对对精神赳赳,同样披着红衣。有孩子逗他们说话,他们连眉毛也不笑一下。”
玉罗刹笑道:“这不是道士迎亲,是武当派接他们的掌门来了。武当派最重这套仪节,以前他们到珊瑚妹妹家中寻掌门人时,也是一对对的来呢。”
铁珊瑚道:“嗯,那么卓一航又要到武当山受罪了。他那几个师叔真讨厌,尤其是白石道人。姐姐,他们迎亲,我们抢亲。”
玉罗刹“啐”道:“胡说。”
铁珊瑚笑道:“你不是说过吗?你喜欢谁就要掳谁,为什么现在又怕羞了?”
玉罗刹道:“哼,你这小妮子好坏。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吗?卓一航和岳鸣珂乃是至交好友,你不过是想从卓一航口中知道岳鸣珂的消息罢了。”
铁珊瑚心事给她说中,涨红了脸作状打她。玉罗刹笑道:“不过咱们就是要抢亲,也得待一月之后,新郎现在还未迎来呢!”
铁珊瑚手指在脸上一刮,道:“厚脸皮!”
玉罗刹一笑作罢。过了几天,饥民在县里闹事,大户和县官慌了,一面开仓赈济,一面派人到省里请军队来,赈济之粮有限,每个饥民每天只能领两碗薄粥,可是老百姓也真“纯良”,有两碗粥吊命,他们便已“安份”。
他们哪知县官大户是耍两面手法,在兵力不够之时,使用最低的代价来怀柔他们,省里的军队一来,他们连两碗薄粥也不肯施舍了。军队当天来,他们当天就施行“弹压”,把几个敢于鼓噪的饥民杀了。
这一来饥民大愤,又派人请玉罗刹来帮他们抢粮。玉罗刹打听得县中的军队约有二千,立刻答应,和饥民约定,晚间攻城。恰恰就在这一天,武当派迎接掌门的队伍已经从陕西回来,到了广元。
卓一航本来不想做武当掌门,可是三年之期已满,无可再推。黄叶道人派红云道人和白石道人率十二名大弟子来接,卓一航无可奈何,只好在师叔同门催促之下登程,取道四川,入湖北,回武当山。
这日到了广元,只见城中刁斗森严,兵士巡还街头,气氛萧索,问起来才知是“饥民闹事”。卓一航心中叹道:“外有寇患,。这大明江山是不稳了。”
武当派在各地都有弟子。
广元城内有一座清虚观便是武当派的人主持,白石道人等进城之后,清虚观的主持便把他们接到观内。卓一航并不知道玉罗刹就在附近山头落草,这一晚月暗星微,是山城春夜的阴沉天气,卓一航辗转反侧,中夜未眠。
忽地听得窗外有人轻轻敲了一下,卓一航以为是白石道人,推开窗门,一个黑衣汉子倏然跳了进来,衣裳破裂,面有血污,在微弱的菜油灯下,显得十分可怕,卓一航吃了一惊,那人道:“卓兄禁声。”
卓一航瞧清楚了!这人竟然是岳鸣珂。
卓一航小声问道:“你怎么啦?”
岳鸣珂一口把油灯吹灭。隔室的白石道人问道:“一航,你还未睡吗?”岳鸣珂摇了摇头,用手指着自已,又摆了摆手,示意卓一航不要说是他到来。卓一航道:“睡啦,我起来喝杯茶。师叔,你老人家也安歇吧。”说完之后,把口贴在岳鸣珂耳根说道:“我这师叔真讨厌!”
和岳鸣珂蹑手蹑脚,脱了鞋子,躺到床上,两人共一个枕头,贴着耳边说话。岳鸣珂说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事来!
原来自熊廷弼罢了辽东经略之后,继任的袁应泰不是将才,满洲军统帅努尔哈赤自统大军,水陆俱进,一战攻下沈阳,再战又攻下了辽阳,袁应泰手下的两员大将贺世贤尤世功被金兵(
其时满洲尚未建“大清”国号,努尔哈赤自称“大汗”,国号“金”,至皇太极始称帝)乱箭射死,袁应泰在辽阳城东北的镇远楼督战,城破之后,举火焚楼。
明朝边防大军,伤亡八九,溃不成军。于是河东之三河堡等五十寨,古城、草河、新甸、宽甸、大甸、永甸、凤凰、海州、耀州、益州、盖州、复州、全州等大小七十余城,全被满州军攻占,辽河以东,遂无完土!
经此一场大败,明廷大震。朱由校想起了父皇之言,顿下决心,把以前弹劾熊廷弼的大臣尽都贬谪,派专使捧诏到湖北江夏,请熊廷弼复出,重任经略,复赐上方剑。可是话虽如此,实权仍不在熊廷弼手中。
本来按朝廷制度,辽东经略节制三方。所谓“三方”,乃是:一,广宁巡抚,;二,天津巡抚;三,登莱巡抚。后两个巡抚分统水师,辽东经略则驻山海关,居中节制。,而以天津登莱的水师分扰“辽东半岛”,这便是明清战史上有名的“三方布置策”。
卓一航颇知兵法,听岳鸣珂谈到熊廷弼所定的“三方布置策”后,说道:“熊经略确是大将之才,这战略攻守兼备,定得不错呀!”
岳鸣珂道:“战略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有了好的战略,却无可调之兵,其实也不是无可调之兵,而是有不听调之将,以至三方布置之策,成了一纸空文。”卓一航骇道:“熊经略刚强决断,怎么有不听调之将?”
岳鸣珂在他耳边轻叹道:“以前的宰相方从哲被罢后,换来了一个叶向高做宰相,换来换去,都是和魏忠贤一鼻孔出气的人。在辽东经略节制下的三个巡抚之中,广宁巡抚王化贞兵力最厚,偏偏他就是叶向高的门生,不肯听熊廷弼的调遣。熊经略要集兵广宁,他却要分兵驻守。
熊经略以前所建的军队在袁应泰统率下,经辽沈两战,差不多全牺牲了。熊经略捧尚方宝剑出关,招募得义军数千,而王化贞却拥兵十余万。熊经略空有“经略”之名,实权反不及王化贞远甚。经抚不和,两人都拜折上朝,宰相叶向高袒护王化贞,操纵“廷议”,竟然下令王化贞不必受熊廷弼节制。于是事情越弄越糟。”
卓一航道:“既然如此,那么辽东的危局是无可挽回的了。我兄不在熊经略左右,一人回到关内,却是为何?”卓一航问了这几句话后,久久不见岳鸣珂回答,但觉面上冰凉一片,原来是岳鸣珂的泪水。卓一航道:“怎么啦?”
岳鸣珂强止悲伤,继续说道:“你且听我细说下去。熊经略虽然手上无兵,可是一到辽东,还打了两次胜仗。可恨王化贞既不知兵,却又轻敌,满洲军察知他们二人不和,努尔哈赤复率大军渡过辽河,王化贞分兵各地,竟被各个击破。
这一仗比辽沈之败更惨,王化贞全军覆没,还是靠熊经略亲率的五千亲兵,才把他掩护进关,辽河以西全归敌有,广宁也失陷了!熊经略和王化贞回到关内,立被朝廷逮捕。魏忠贤和叶向高唆使朝中党羽,联章弹劾,由校不知边情,竟然处熊经略战败失守之罪。”
卓一航骇道:“结果如何?”
面上又是一片冰凉。岳鸣珂道:“可怜熊经略就这样不明不白冤枉死了。”
卓一航嘴巴一张,几乎失声。岳鸣珂急忙把他的嘴巴掩住,卓一航的泪水也滴了出来。岳鸣珂说道:“熊经略是去冬归天的。由校真狠心,听叶向高之议,把辽东大败之责全推在熊经略的头上。
结果熊经略被斩了头,还要传首九边!死无完尸,复受战败的耻辱罪名,真是人间惨事,莫过于此!而那个王化贞却反而被判轻罪,只是削职了事。”说到此处,卓一航再也忍受不住,哽咽有声。
隔壁的白石道人又叫道:“一航,你怎么还未睡?”卓一航故作梦魇之状,挣扎一阵,把脚顿得床板格格作响,过了一阵,才道:“嗯,我梦见师傅。”白石道:“不必胡思乱想,明早还要赶路。”
卓一航应了一声,贴在岳鸣珂耳边说道:“不要理他,你再说下去。你武功卓绝,怎么会受伤了?”
岳鸣珂道:“熊经略枉死之后,魏忠贤派人拿我。我灰心已极,想逃往天山。昨日途中,和慕容冲他们遭遇,激战半日,我打死了四个锦衣卫士,侥幸逃了出来。可是慕容冲那也真厉害,紧追不舍,我逃到广元,他们也追到广元,我趁着天黑,绕了几个圈子,这才逃到这里。嗯,你的师叔是接你回去掌门么?”
卓一航道:“他们铺张其事,闹得遐迩皆知,我真不好意思。”
岳鸣珂忽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,塞给卓一航道:“你替我保管这本书,若然以后再有熊经略这样有胆有识的边关大将,你就设法把这本书献给他。嗯,只怕以后没这样的人了。”
卓一航道:“什么书?”
岳鸣珂道:“熊经略在家三年,著了一本书,名为‘辽东传’,将辽东战略要塞,敌人虚实强弱,各次用兵的得失,全写在里面。是了解敌情,专门对付满洲的一本书。魏忠贤派人拿我,只恐多半是为了这一本书。你是武当掌门,收藏这一本书那是最妥当不过。”
卓一航将书塞入怀中。忽听得外面似有声响,过了一阵,只听得大师兄虞新城叫道:“白石师叔,外面有人拜访你老。”
卓一航竖耳细听,听得白石道人的脚步声已出到外面,岳鸣珂道:“我走了吧!只恐来的乃是追兵。”卓一航道:“咱们有难同当。若是追兵,你更不应孤身逃出。”
且说白石道人开了观门,只见慕容冲和金独异叔侄站在外面,后面一片黑压压的,大约还有数十人之多。白石道人大吃一惊。
慕容冲笑道:“幸会,幸会。咱们以前虽有点小小的过节,那是你误卷入去,咱们彼此明白。那点过节,揭过便算,不必再提。只是今晚你们道观之中藏有钦犯,这却不是小事了。你想自身清白,请把钦犯交给我们。”
白石道人诧道:“什么钦犯?”
慕容冲道:“就是岳鸣珂那个小子。”
白石怒道:“我岂会庇护那个小子?”
慕容冲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最好不过,我们也不必入观内动手了,你把他缚出来吧!”
白石道:“我整晚都在观中,未曾外出,他来了我岂有不知之理?这道观中都是我武当派弟子,哪有什么岳鸣珂在内!”
金独异道:“白石道人,不是我小觑你,有本事高的夜行人来,不见得你就知道。岳鸣珂和你们所接的掌门人正是至交好友,这谁不知道?”
白石道人心高气傲,那禁得他这一激,涨红了面,气呼呼的说道:“好,你们进来搜,若搜不出来,你得给我叩三个响头!”把观门大开,慕容冲等一拥而入!
观内的武当弟子全都惊起,红云道人也迎了出来,慕容冲在观外布满卫士,在观内各处也派人监守。然后问道:“请问贵派掌门卓一航住在那一间房?”
白石道人一瞧,十二弟子全都在此,只有卓一航不见出来,心中忐忑。但一想卓一航是自己的邻房,若有人偷进他的房间,自己岂有不知之理。便道:“我引你去。你可要遵守武林规矩。”
慕容冲笑道:“这个自然,对你们贵派掌门,我岂敢稍存不敬之念。”
白石道人带他们到了卓一航门外,敲门道:“一航,开门!”过了一阵,卓一航“咿哑”一声,把房门缓缓打开,态度从容,立在房中,问道:“你们来做什么?”
金独异跨入房中,四处张望,哪有岳鸣珂的影子。金千岩揭开帐子,查看床底,也没人影。卓一航厉声斥道:“我武当派乃武林领袖,岂容客人这样无礼?”
他这话存心挑起师叔师兄的怒火。
白石道人心中喜道:“一航这孩子果然不错,像个掌门人的样子!我可得给他撑腰。”也跟着喝道:“金老怪,你若不向我们掌门赔礼,休想出此观门!”
金独异一声冷笑,便想与白石交手。慕容冲把他拉着,忽道:“隔邻是谁的房间?”白石道人更气,怒道:“是我的房间,怎么样?”
慕容冲笑道:“你不招呼我们进去坐坐吗?到了你的房间,再给你赔礼也还不迟。卓兄虽是掌门,但到底是你的小辈,要赔礼也应该向你赔礼呀!”话语冷嘲热讽,白石道人越发大怒,跳了出来,一掌击开自己的房门,大声道:“你来……”
“看”字未曾说出,已是目瞪口呆,岳鸣珂竟然坐在自己床上!原来白石道人一出,岳鸣珂与卓一航已想好了计策,岳鸣珂立即过去,有心把白石道人卷入漩涡。
金独异嘻嘻冷笑,慕容冲抢进来,劈面一拳,岳鸣珂一扑下床,剑锋横削,两人交手,顿时桌倒床坍,在房间里乒乒乓乓打得震天价响!白石道人做声不得,金独异一抓抓来,卓一航拔剑挡住,大声喝道:“师叔,是他们无礼在先,而且岳兄也是咱们武当派的朋友,岂可随便任他捕人!”
金独异喝道:“武当派又怎样,包庇钦犯,这罪名你们可兜不了!”
卓一航高声道:“师叔,别相信他们的鬼话,他们是矫传圣旨,图报私仇!”
白石道人不知熊廷弼巳死,想起昔日在京,他们果然也曾矫传圣旨,要害熊廷弼的事。岳鸣珂是熊廷弼最得力的助手,他们要将他置于死地,也在情理之中。
白石道人胆气顿壮,想道:只要岳鸣珂不是钦犯,那就只能算是江湖上的私人仇斗,谁都可以助拳。我虽然不欢喜岳鸣珂这小子,但可得保全武当派的威名。眼看卓一航敌不住金独异掌力,白石道人奋然而起,拔剑加入战团!
金独异喝道:“反了,反了!”
白石叫道:“武林妖孽,人人得而诛之!吃我一剑!”展开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,和金独异恶斗起来!岳鸣珂与慕容冲也从房内打出走廊。这一来,观中大乱,红云道人和武当派十二个大弟子一齐拔剑,与慕容冲带来的锦衣卫土,混战恶斗!
慕容冲与岳鸣珂捉对杀,一个是神拳无敌,一个是剑法通玄,恰恰打成平手。白石道人本来不是金独异对手,但金独异在三年之前,曾给玉罗刹挑断了琵琶骨,红花鬼母用最好的驳骨续筋之术,给他医治,用药培补,经过三年,琵琶骨才慢慢生长,完好如初。
可是骨虽可补,元气却已大伤,加以三年来荒废武功,更是大不如前。这一来此消彼长,白石道人竟与金独异旗鼓相当,打成平手。
武当派的剑法原是上乘剑法,十二个大弟子又都是本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,慕容冲带进观中的卫士,竟自抵挡不住,渐渐给追到一隅。慕容冲引吭长啸,把留在观外监守的卫士都招了进来。以众凌寡!形势又是一变!
混战一会,靠近道观大门的卫士忽然喊道:“城中起火!”原来是玉罗刹与铁珊瑚领了几十个女兵,混入难民之中,给他们领头,将县衙一把火烧了,抢到武器和城中的驻军大打起来,饥民越聚越多,片刻之间,已是过万!
要知这班饥民,平时不敢与官军作对,一来是因为受欺压过久,但凡能忍的也就忍受过去了;二来是无人领头,不敢闹事。而今在饥饿线上,不闹事便得饿死,大家都舍命拼了,加以有人领头,
人一多胆气便壮,过万饥民聚集起来,犹如洪水冲破堤防,浩浩荡荡,杀声震天,锐不可当。玉罗刹一剑冲入官军队中,把带兵的统领一把抓起,掷入火窟之中,官军顿时大乱。
玉罗刹见局面已定,官军不是投降,就是全被歼灭,一笑杀出,把领导饥民歼官军的任务交给了铁珊瑚,看看已过午夜,稍一思量,便向城西的清虚观疾奔而去!
再说慕容冲等见城中大火,杀声隐隐可闻,齐都吃惊。只道是哪一股盗匪,攻破了城。金千岩叫道:“合力把叛贼捉住,武当派的不要理他。”
这乃是分化之计。但武当派的众弟子都已斗得性起,哪肯让他们合攻岳鸣珂,又混战一阵,火光越大,杀声越高,金千岩舍了白石道人,猛扑岳鸣珂,卓一航也舍了对敌的卫士,挺剑拦截。
岳鸣珂唰唰两剑,展出天山剑法的绝招“移星摘斗”,上刺双目,中刺咽喉,剑法凌厉异常,饶是慕容冲功力深湛,也迫得闪身躲避。岳鸣珂翩如巨鹰,陡然杀出!卓一航道:“岳兄,你先走!”
金千岩来截,岳鸣珂双手戴着金丝手套,不怕毒伤,左掌一震,将金千岩震得歪歪斜斜,立身不定。卓一航欺身直进,一剑斜刺,将金独异手腕划伤,岳鸣珂已杀出重围,跳上屋顶,迳自去了。
金独异大怒喝道:“卓一航是钦犯一伙,拿不着钦犯也要拿他!”双掌连环疾击,卓一航那一剑乃是乘岳鸣珂之势,论本身功力,却还不是金独异对手,给他一迫,险象环生,白石道人又给慕容冲截着,也正在吃紧。
武当弟子虽有几人拼命杀出来救,可是金独异一招紧似一招,救兵未到,卓一航的宝剑已给他一脚踢飞,金独异哈哈大笑,一抓照卓一航顶心抓下!
金独异大笑未停,忽然另有一个娇媚清脆的笑声,好像银针刺来,把金独异的大笑压了下去,金独异面色大变,手足酸软,那一抓劲道大减,迟缓无力,卓一航一闪闪开,又喜又惊,抬头看时,玉罗刹已如紫燕掠波,从屋顶上疾掠下来!
金独异在三年前,尚且败在玉罗刹手下,何况如今功力已是大不如前。玉罗刹一眼瞥见金独异,盈盈笑道:“哈,你那贤慧妻子真好心,居然又放你出来了!你的琵琶骨已合拢了吗?”
金独异这次原是背妻私逃,被玉罗刹一说,顿时想起妻子以前的话:若然不服管束再来江湖,就不理他的死活。心中更慌,舍了卓一航,夺门而走。玉罗刹笑个不停,手中剑却如闪电惊飙,转瞬之间刺伤好几名锦衣卫士,直向金独异刺去。
金独异刚刚走出大门,给她一剑刺中足跟,一个滚地葫芦,跌下斜坡。慕容冲一声大吼,一拳照玉罗刹背心猛击,玉罗刹避强击弱,身形一起,呼的一声掠过慕容冲头顶,在半空挽了一朵剑花,杀下来时,信手又伤了两名卫士。
玉罗刹的剑招,最为狠辣,所刺的全是敌人关节穴道,受伤的卫士痛得满地打滚,玉罗刹满场游走,俨如彩蝶穿花,东刺一剑,西刺一剑,片刻之间,受伤的卫士已有十二三名,剩下来的全都胆寒。
玉罗刹掠过白石道人身旁,笑道:“三年前斗剑之约还算数么?”白石道人哭笑不得,玉罗刹唰唰两剑,突然从白石道人胁下穿出,将和白石道人对抗的两名卫士刺伤,又翩然掠出。
慕容冲气红了眼,一拳将一名武当弟子打翻在地,抢过来斗。玉罗刹忽地放声笑道:“慕容冲,地下打滚的那些同伴尽够你收拾了,少陪少陪!”突然掠过卓一航身边,笑道:“何苦在这里与他们缠斗?”双指一扣,一下扣着了卓一航手腕穴,疾如飘风的冲出门外。
白石道人大声叫嚷,赶出看时,两人已消失在冥冥夜色之中。白石道人怒道:“罢了,罢了!”对慕容冲抱拳一揖,道:“咱们两败俱伤,不必再打了。”慕容冲一看,岳鸣珂与卓一航都已走了,而且自己这边又伤了这么多人,再打也不是武当脉的对手,只好罢了。
再说玉罗刹将卓一航带出数里路遥,放松了手。卓一航怨道:“你这是干吗?”玉罗刹笑道:“不是这样,也请不到你来了。”卓一航想起师叔们的固执,苦笑道:“他们还以为你把我掳去呢!你住在那里?”
玉罗刹想起“掳人”“抢亲”的笑话,心魄一荡,道:“你跟我来!”卓一航跟玉罗刹走到明月峡,已是破晓时分,云海中露出乳白色的曙光,晓风拂人,如饮醇酒。玉罗刹跑在前头,跃上山壁,正想召唤巡逻女兵,忽听得卓一航在下面尖叫一声,反身跃出峡谷。
正是:离合几番疑是梦,莫教真境也迷离。欲知后事如何?请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九回
孽债难偿问花花不语
前缘未证对月月无言
玉罗刹身形一起,飞燕般疾掠而下,问道:“什么事情?”卓一航刚刚奔到谷口,玉罗刹已到身旁。卓一航跳上一块岩石道:“我似乎瞧见有人,倏又不见,在峡谷里瞧不清楚,你上来看。”
玉罗刹道:“谁敢到此?”跳上岩石,四面了望,不见人迹,笑道:“明月峡形势极险,敌人若敢单身到此,那就是送死来了,莫非是你眼花么?”
卓一航道:“你跳上山壁时,我偶然外望……”话未说完,玉罗刹忽然把手一扬,一片银光灿烂,向乱草之中掷去,
原来玉罗刹耳聪目灵,只一瞥眼已发觉有人窥伺在侧,故作毫无防备,傲慢地说出轻敌之言,分其心志,然后突然出手,将独门暗器定形针,渔翁撒网般向敌人疾撒,心想:你纵是顶儿尖儿的角色,也难逃我这飞针刺体之灾。
哪料飞针撒处,一片繁音密响声中,荆棘草丛里突然跳起一人,玉罗刹眼睛一亮,突见一朵大红花在眼前一晃,来人现出身形,竟是红花鬼母公孙大娘!红花鬼母哈哈笑道:“一别三年,你出手越来越辣了!只是如此接待客人,岂非太过份么?”
龙头拐杖顿地有声,笑得鬓边的大红花在晓风中乱颤!玉罗刹吃了一惊,随即笑道:“原来是你!你放着你那贼汉子不加管束,到此何为?难道是想与我再比一场么?”
红花鬼母忽庄容说道:“要不要比,那就全看你了!”卓一航急道:“公孙大娘,你是武林前辈,一诺千金,三年前之约难道就忘记了吗?怎么又提起比试之事?”
公孙大娘道:“我此来为的正是三年前之约,玉罗刹,我来向你求情了!”玉罗刹道:“不敢!你就挑明帘(明白直说之意),划道儿(你意欲如何尽管定下办法之意)吩咐下来吧!”
红花鬼母说道:“不错,我那贼汉子是偷偷溜出家了,但他出来不过几天,我知道他未做过恶事,请你手下留情,将他交回与我!我保他以后不再与你为难!”
原来公孙大娘发现丈夫偷走之后,立即追踪,在广元城外碰见败逃的慕容冲,慕容冲诳她说:“尊夫已经被玉罗刹捉去了。你要讨人到明月峡向玉罗刹讨去。她在那里做山大王呢!”
红花鬼母信以为真,救夫心切,竟然不问青红皂白,真的一口气赶到明月峡来向玉罗刹要人了。玉罗刹听红花鬼母道出来意之后,先是哈哈一笑,继而冷冷说道:“你的贼汉子不在这儿!”
红花鬼母道:“慕容冲岂敢骗我?”
玉罗刹抱剑当胸,并不答话,嘿嘿冷笑。
红花鬼母怒道:“你笑什么?”
玉罗刹说道:“笑你溺爱不明,笑你好坏不分。你那贼汉子是何等样人?你难道还不晓得,他溜了出来,岂有不作坏事之理,就在一个更次之前,他还和慕容冲一道,攻打清虚观,要捉熊经略的参赞岳鸣珂。这不算做坏事么?”
卓一航接口道:“可怜熊经略给奸阉害死,传首九边,冤沉海底,他们还不肯放过,还要斩草除根,他们知道岳鸣珂身上有熊经略的遗书,就不惜万里追踪,务必要除去之而后快!他们毁了国家的万里长城,还要将熊经略所著的制敌之书,搜去献媚外敌!公孙大娘前辈,请问这是不是人天共愤之事?”
公孙大娘和玉罗刹都还未知熊经略遭惨死之事,闻言吃了一惊,都道:“这消息是真的吗?”卓一航道:“如何不真?熊经略的遗书就在我这儿,公孙大娘你若想助尊夫得奸阉之宠,猎取荣华,我便将此书与你!”
红花鬼母呼的一杖,将一块岩石打得石屑纷飞,怒道:“你当我是何等样人?若你们所说是真,我那贼汉子任由你们杀剐,若然你们有半句虚言,嘿嘿,玉罗刹,那我可要和你再决个胜负!”
玉罗刹道:“你尽管再去查,哈,你信慕容冲的话,不信我的话,你查明之后,若不向我陪罪,你不找我,我也要找你决个胜负呢!谁还怕你不成?”
红花鬼母满腹狐疑,心道:我且找慕容冲来和她对质。提起拐杖,飞身奔出山谷。玉罗刹吁了口气,眼泪滴了出来,潸然道:“熊廷弼是个好人,这样惨死,真可惜!”
卓一航与玉罗刹相识以来,从未见她哭过,知她心中定是非常悲痛。玉罗刹以袖揩泪,忽然说道:“小闯王之言不错,要靠朝廷抵御外寇,比盼日头从西边出还难!”
卓一航道:“谁个小闯王?”
玉罗刹道:“那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,将来代替末明而有天下,我看就是他了!”
卓一航从未听过玉罗刹这样称赞别人,不禁大为惊奇!玉罗刹忽又说道:“熊廷弼之死固然可哀,但也不见得除了他便无人能御外寇。”卓一航道:“听‘小闯王’这个绰号,想必又是一位绿林英雄了?”
玉罗刹道:“正是。”卓一航默然无语,半晌忽而说道:“现今朝廷大军云集西北,陕西三十六烟尘全都扫灭,你何苦还在绿林混?”
玉罗刹眉头一皱,忽又展眉笑道:“我和你三年不见,一见面且先别争论吧。”撮唇一啸,召唤巡逻女兵,女兵出来迎接,玉罗刹与卓一航登上高山,绕着山寨巡视一周,
卓一航见山寨虽小,却是依着险要的形势而建,布置得甚为严密,山上奇峰突出,犹如一头猛虎,张着大嘴,对着下面的峡谷,卓一航心道:这里真如世外桃源。料想官军极难攻入。
这时朝日方升,彩霞耀眼,俯视山谷,郁郁苍苍,深幽难测;仰视峰巅,则云气弥漫,迷离变幻。玉罗刹吸了一口晓风,情思惘惘,携着卓一航的手,悄然问道:“你真的要回武当山去当什么捞什子的掌门吗?”
卓一航心魂一荡,道:“师门恩重,我虽不欲为亦要勉力为之了。”玉罗刹噗嗤一笑,说道:“报恩也不一定要做掌门呀,比如,比如……”
卓一航道:“比如什么?”
玉罗刹说道:“比如你找到一位武林中志同道合的朋友,结庐名山,精研武学。到他日有所成就,真能为你们武当派放一异彩,岂不也是报师恩之一法?
请你恕我直言,武当派虽然名重天下,但你们前辈的达摩剑法失传,直到如今却还未有惊人绝艺,足以服世传人的呢!虚声不能久恃,你即算为武当派着想,也该在武学的探讨上,好好做一番功夫。”
卓一航听了,思潮浪涌,感触频生。
首先感到的是:这一番话不是玉罗刹第二人也不会说。,武当派确如日过中天,眼看就要由盛而衰的了。发扬与重振本门的武学,责任的确是不容旁贷。继而想道:玉罗刹太过着重武功,却忽略了以德服人,这也绝非领袖武林之道。
再而想道:玉罗刹这番话的意思,明明是想与我结为神仙伴侣,合藉双修,同研武功,寻幽探秘。我与她若共同探讨,以我派正家的玄门内功,配合她妙绝天下的剑法,各采所长,预料必能为武学大放异彩。
何况她不但武功卓绝,而且美若天人,若得与她同偕白首,真是几生修到?终于在心里叹了口气,暗道:怕只怕情天易缺,好梦难圆,看来这也只是一场春梦而已!
几位师叔都把她当成本门公敌,除非我跳出武当门户,否则欲要与她结合,那是万万不能!何况我是屡代书香之后,父师遗训,也绝不能与绿林中的女魔头结合。呀,真是辜负她如花美貌,可怜我福薄缘悭,与玉罗刹白头偕老之梦,只恐今生是无望的了!
玉罗刹见他垂首沉思,久久不语,哪知他的心中正如大海潮翻,已涌过好几重思想的波浪!玉罗刹低眉一笑,牵着他的手问道:“傻孩子,你想些什么呀!”
卓一航抬起了头,讷讷说道:“练姐姐,我何尝不想得一知已,结庐名山,只是,只是……”
玉罗刹遁:“只是什么?”
卓一航心中一酸,半晌说道:“还是过几年再说吧!”玉罗刹好生失望,随手摘下一朵山谷上的野花,默然无语,卓一航搭讪笑道:“这花真美,嗯,我说错啦,姐姐,你比这花还美!”
玉罗刹凄然一笑,把花掷下山谷,道:“这朵花虽然好看,但春光一去,花便飘零,不过好花谢了,明年还可重开。人呢,过了几年,再过几年,又过几年,那时白发满头,多美也要变成丑怪了!”
卓一航心神动荡,知她此言正是为自己所说的“再等几年”而发,想起“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”这两句话,不觉悲从中来,难以断绝!玉罗刹见他眼角隐有泪珠,一笑说道:“傻孩子,事在人为,哭什么呢?”
挨过身来,卓一航闻得缕缕幽香,沁人欲醉,几乎按捺不住,欲把心怀剖诉,迷惘之中,几个师叔的影子,陡然从脑海中掠过,尤其是白石道人,更好像瞪着眼睛望自己。
心中暗道:我若不顾一切,与玉罗刹成婚,背叛师门的帽子必然被戴上头来,那时我还有何面目见武林同道。玉罗刹又揉碎一朵野花,抛下山谷,卓一航呆呆的看花片在风中飘落,忽然说道:“练姐姐,你的容颜应该像开不败的花朵。”
玉罗刹笑道:“痴人说梦!普天之下,哪有青春长驻之人?我说,老天爷若然像人一样,思多虑多,老天爷也会老呢!咱们见一回吵一回,下次你再见到我时,只恐我已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了!”
卓一航给她说得心潮动荡,想道:“玉罗刹真是大有慧根之人,她读书不多,不会做诗,也不会填词,但信口说出来的话,除了没有谐韵之外,简直就是绝妙的诗词。
宋词云:‘天若有情天亦老,摇摇幽恨难禁。惆怅旧情如梦,醒来无处追寻!’又有句云:‘叹几句离合,便成迟暮。’她说的话,不正就是这些词句的注释么?而且说得比这些词句还更明白动人。”
玉罗刹又笑道:“到我白发满头之时,只恐你连看也不看我了。”
卓一航明知玉罗刹用话挤话,要自己吐出真情,可是自己格于形势,万难答复,只好强笑为欢,把话拉开去道:“到你生出白发,我就去求灵丹妙药,让你恢复青春。”
玉罗刹叹了口气,想道:“别人和你说正经话儿,你却尽开玩笑。”心头一酸,把话忍住。抬头一望,红日已上三竿,玉罗刹如在梦中悠然醒转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道:“哎,日头都这么高了,怎么珊瑚妹妹还未回来?”
卓一航喜道:“铁珊瑚也在这里么?”
玉罗刹点了点头。卓一航道:“咱们叫她和鸣珂大哥相见,鸣珂大哥自熊经略死后,就心灰意冷,也该有个人安慰安慰他。”
玉罗刹心道:“你自己的事都管不了,却去管别人的事!岳鸣珂要人安慰,我又何尝不要人安慰?”但她对铁珊瑚犹如妹妹,关怀之极,闻言甚喜,问道:“那岳鸣珂呢?”
卓一航道:“我们昨晚本来同床夜话,后来听得慕容冲入观搜索,我就和他相约,叫他先行设法脱身,待那些人去后,再回清虚观和我相见。想不到你随后就来,一来就将我拉到这里。他找不见我不打紧,只怕我的师叔会迁怒于他。”
玉罗刹道:“我以前错怪了他,不知他还怪不怪我?”卓一航道:“他知道铁珊瑚在你这儿,而你又是这样热心的月老,他喜欢还来不及呢。”
玉罗刹想起以前做媒之事,面上一红。寨中巡逻的女兵巡到山后,见头领和这个少年客人谈得正欢,远远避开。玉罗刹忽然叫道:“你们这几个人下山接铁寨主去吧!”
巡逻的女兵应声而去,卓一航道:“不会出什么事吧?”玉罗刹道:“城中的官军已全数覆灭,抢粮的饥民不下万人,就是再来几千官军也不济事。何况珊瑚妹妹近年武功精进,料想可以安然归来。”话虽如此,到底担心,和卓一航到前山眺望。
再说铁珊瑚带领饥民,犹如洪水冲破堤防,把城中的两千官兵,杀得死的死,逃的逃,将县衙也一把火烧了,饥民打开粮仓,只见堆得满满的,其中还有好几年前的陈粮,饥民大愤,将粮抢了,然后再抢城中大户,闹到天明,每个饥民都抢了一两袋粮食。
这些饥民声势虽然浩大,到底不是有组织有训练的队伍,抢了粮食,心满意足,呼啸四散。铁珊瑚心想,可惜练姐姐只要女兵,要不然把这些饥民聚集起来,立刻可成一支义军,攻占州府!天亮之后,饥民十九散了,铁珊瑚集合带来的女兵,幸喜并无伤损,也便出城回山。
再说慕容冲在清虚观大败之后,一点受伤的东厂卫士,只被玉罗刹用剑刺伤关节穴道的便有十二人,再加上被武当派打伤的,总共不下二十名之多,没伤的只有十五六人,慕容冲大为丧气,叫没伤的人,每人背起一名伤员,几名轻伤的则互相扶持,摸下山去。
那时正是饥民在城中大闹,焚县衙、抢粮仓之际,慕容冲见城中火势正盛,不敢回到市区,从清虚观背面翻下山坡,在山边的丛林中歇息,看看东方渐亮,城中杀之声渐弱,正想派人入城探听,忽听得有呜呜响箭之声,三长两短,慕容冲喜道:“好呀,应修阳他们居然平安无事,咱们不必入城探听了。”
原来慕容冲这次出京,除了要追捕岳鸣珂之外,还有打听四川“匪情”的任务(其时张献忠和李自成都在四川境内)。自石浩走后,应修阳已替了石浩在锦衣卫中的位置,所以魏忠贤不但派出了东厂的总教头,
宫中第一把好手的慕容冲,还派出了锦衣卫的统领应修阳,用意就是要锦衣卫和东厂作“厂卫”合作,共同追捕钦犯,打探敌踪,那晚慕容冲带人搜查清虚观,应修阳则在城中卫所留守,这响箭是他们约好的联络信号。
慕容冲抽出响箭,射上天空,也是三长两短,过了片刻,应修阳和四名锦衣卫士,摸到林中。应修阳见东厂卫士,伤者累累,吃了一惊,问道:“怎么,武当派的人居然和你们动手来啦?”
慕容冲道:“武当派的也还罢了,那女魔头也来啦。这些弟兄们十九都是她刺伤的。”应修阳道:“咦,前半夜我还见她在城中带领饥民大闹,怎么下半夜又到清虚观和你们作对去了。”
慕容冲咬牙说道:“这女魔头来去如风,防不胜防,若不把她翦除,终是我们心腹大患!”
应修阳老巨滑,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道:“要翦除玉罗刹,此其时矣!”慕容冲道:“你有什么妙法,说得如此容易?”说话之间,林边黑影晃动,慕容冲喝道:“是谁?”
晓色迷蒙中黑影爬上山坡,原来是阴风毒砂掌金独异。他昨晚中了玉罗刹一剑,伤了足跟,滚下山坡之后,便躲在山边的乱草丛中,见城中火起,不敢独自回城,直到此际听到了响箭之声,才走出来。
慕容冲道:“金老怪,你的伤势如何?”
金独异道:“还好,没有变成跛子。”
玉罗刹那剑刺中的不是致命之处,金独异虽然技艺稍荒,内功还在,敷上金创药后,运气调元,轻功虽然受了些些影响,行运却已如常。金独异见这么多人受伤,不禁咋舌,恨恨道:“不把那女魔头千刀万剐,难消我心头之恨!”
慕容冲笑道:“可惜嫂子不肯帮忙。”
金独异道:“别提她啦,只怕她还要把我追回去呢!”红花鬼母昨日寻到城中卫所,恰值金独异已被慕容冲遣他到清虚观附近埋伏,所以红花鬼母被骗到明月峡之事,金独异尚未知道。
应修阳笑道:“嫂子已来了呢!”
金独异打了一个寒颤,道:“你们见着她了?”
慕容冲道:“昨晚没空说给你知,她此刻与玉罗刹正在动手也未可知。”
金独异听了慕容冲所说,跳起来道:“唔,你们不知她的脾气,若然给她知道你们弄假,那时只恐她不找玉罗刹的晦气反而要来找你们的晦气了。”
慕容冲口中笑道:“不至于吧!”心中却是暗惊。应修阳道:“别愁,我有办法。”慕容冲道:“好,你刚才说到剪除玉罗刹之法,请道其详。”
应修阳问道:“玉罗刹将卓一航掳去,你是亲见的了?”
慕容冲道:“不错。”
应修阳说道:“卓一航是武当派的掌门,掌门被掳,乃是奇耻大辱,尤其是武当派的几个长老最爱面子,咱们不如与白石道人讲和,化敌为友,联同去攻明月峡。”
慕容冲自负是一等一的高手,响当当的好汉英雄,闻言皱皱眉头,说道:“若然如此,纵算除掉了玉罗刹,也教天下英雄笑话!”
应修阳给他一说,甚不舒服,但慕容冲武功权职均在他上,受了抢白,只好哑忍。金独异笑道:“其实与武当派联手也不错,不过慕容大哥既不喜欢,咱们另想法子。”应修阳眼珠一转,道:“咱们不凭外力,也可除她!”
慕容冲摇了摇头,道:“咱们带来的卫士,伤亡过半,而且城中民变,她的势力更大,要想除她,谈何容易!”
应修阳道:“慕容大哥知其一不知其二,饥民虽云声势浩大,却是乌合之众,抢了粮食,必然四散。昨晚我在城中偷看,玉罗刹带来的女兵,数不满百,就凭我们这班没受伤的兄弟,也不惧她!”
慕容冲说道:“百余女兵,自然不惧,但玉罗刹呢?难道你的铁拂尘就敌得住她的宝剑吗?”
应修阳面色尴尬,干咳一声,笑道:“我自然不是玉罗刹对手,但慕容大哥,你总不至于对玉罗刹认输吧?”慕容冲道:“若然大家各凭真实本领取胜,那她不是我的对手。只是她轻功妙绝,我是无法奈何。”
慕容冲内功深厚,神拳无敌,说的倒非夸大之词。应修阳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昨晚你们所吃的大亏,全因武当派那班道士与你们作对,要不然只凭玉罗刹一人,那她自保不暇。”
金千道:“啊,我知道应大哥的意思了,咱们赶先一步,在明月峡前面险要之地截她。”
应修阳说道:“是啊!咱们这班未受伤的弟兄,尽可对付她的女喽兵。慕容大哥和金大哥二人联手,玉罗刹轻功虽妙,也难逃脱。小弟不才,凭着这枚铁拂尘堵截,总也可以和她交手几个回合。我偷出城之时,见她正集合女兵,想必现在就要撤回明月峡了。”
慕容冲道:“咦,她又回到城中去了么?”
他不知应修阳是误把铁珊瑚当成玉罗刹,心中暗暗吃惊,想道:“她转眼之间,又从清虚观回到城的中心,那轻功岂不已到了不可思议之境!”
但转念一想,以自己的本领,最少可和她打成平手,金独异虽然荒废三年,武功稍逊一筹,也还是个一流好手,更加上应修阳,那么即算玉罗刹本领再高,也未必逃得出自己掌下。
当下立即点了十五名卫士,抢去堵截。应修阳又对留下守护伤员的卫士吩咐一番,笑道:“一切准备停当,而且不论金嫂子是否识穿慕容大哥的谎话,我也有办法叫她再到明月峡去。金大哥,那你就更不必担心啦!”
金独异大喜,当下一行人就在东方尚未大白之际,便立即抄小路,走捷径,赶到明月峡前。再说铁珊瑚带领百名女兵,兴高采烈的离开广元,将劫得的金银珠宝用两匹马驮,押回山寨。
一路上都有老百姓送茶送饭,行程耽搁,走了一个时辰,到了山区,才没有老百姓出来。铁珊瑚抬头一望,日头已像火球一样,升得很高,笑道:“练姐姐一定等得急了。”
再走一程,进入外面山口,两峰夹峙之间形成盘谷,两边怪石林立,山茅野草,高逾半身,铁珊瑚道:“马儿不能上山,将金银包裹卸下,把马儿放到谷中吃草吧。”话刚说完,忽听呼啸之声四起,乱石中骤然涌出许多健汉。
金独异一马当先,阴恻恻的笑道:“哈,原来是铁姑娘,玉罗刹呢?”铁珊瑚大吃一惊,玉箫一点,金独异横窜斜劈,铁珊瑚道:“金老怪,你敢放肆,我爹爹绝不能饶你!”
金独异手掌一缩,应修阳叫道:“管她什么爹爹,铁老儿还在山西,咱们先把他的女儿擒下,谁叫她和那女魔一路?”
金独异不见玉罗刹,又怕铁飞龙也在这儿,若他和玉罗刹联手寻仇,那可难于抵御,闻言放下了心,张开蒲扇般的大手,一抓向铁珊瑚当头抓下。
铁珊瑚斜身一跃,反手点倒一名卫士,女喽兵纷纷涌上。铁珊瑚随玉罗刹三年,轻功进步不少,而金独异却因脚踝受伤,腾挪之际,不若以前灵活,这一抓竟给铁珊瑚避开了。
铁珊瑚大叫:“散开速退!”
应修阳哈哈大笑,率先冲入女喽兵队中,那些女喽兵虽然训练有素,却敌不住东厂卫士的勇武,混战中只听得尖叫之声与衣裳碎裂之声乱成一片,铁珊瑚蓦地飞身上马,把马背上的包裹骤掷下来,金银珠宝,满地滚动,那些卫士眼睛发亮,有些人便抢拾珠宝,慕容冲叫道:“先歼敌人,后拾珠宝,违令者斩。”
缓了一缓,铁珊瑚双腿一夹,跨下的战马长嘶一声,冲入了第一道谷口,明月峡在群山之中,峰峦起伏,形成许多山谷,有如重门叠户,铁珊瑚心想:只要冲进第三道谷口,大声叫喊,玉罗刹便可听到了。
这时女喽兵四散,各自爬上两旁山壁,应修阳道:“擒贼擒王,快追那雌儿!”金独异道:“是啊!将这丫头擒了,不愁引不出玉罗刹来!”
明月峡峭壁陡立,爬上去要费许多气力,而且在上面打斗,轻功好的也占便宜。慕容冲听得金独异叫喊,一想不错,该把玉罗刹引下来。本来他不屑亲手擒拿一个无名的少女,这时也急急抢了一匹战马,随后追赶了!
山谷底下怪石嶙峋,铁珊瑚路熟,策马飞逃,从山茅野草中冲过,那些山茅野草,状虽可怖,地底却没有尖利的石头,铁珊瑚以玉箫拨开茅草,看看就快冲入第二道山口,慕容冲放马追赶,冷不防碰着一块平地突起形如刀剑的利石,马儿惨嘶一声,扑地倒下,铁珊瑚已进了第二道山口。
慕容冲大怒,翻身一滚,迅即跃起,手中拾了几块尖石,连珠猛发,慕容冲腕力惊人,相距百步,居然给他打中,铁珊瑚的马也惨嘶一声,四蹄屈下,铁珊瑚给摔下马来,寂然不动。
金独异叫道:“不要弄死这丫头!”
慕容冲暗道:这丫头武功怎么这样不济,莫非真个死了?我要拿她来引出玉罗刹,可不想多惹铁飞龙这个强敌。上前察看,忽地微风飒然,几枝冷箭骤然射到,原来是铁珊瑚的玉箫之中,藏有短箭,
铁珊瑚伏地一吹,把短箭吹出,离地数寸,疾射慕容冲左右膝盖,慕容冲冷不及防,急闪避时,左边腿弯已中一箭。慕容冲称雄半世,却着了铁珊瑚的暗算,正是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,气得哇哇大叫,
双指一钳,把短箭拔出,大声叫道:“你插翼上天,老子也要把你捉下来!”飞步急追,这时铁珊瑚已进入第三道山口,慕容冲、金独异与应修阳从三面追来,相距已经不到二十步了!
正是:山谷无人谁援手,荒山狼虎苦相追。欲知铁珊瑚能否脱险,请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回
一曲箫声竟成广陵散
多年梦醒惭作未亡人
铁珊瑚把玉箫凑在唇边,鼓气一吹,箫声几个转折,越吹越高,清峻之极!金独异道:“哈,你还有闲心吹箫。”忽然脚底一阵震动,山上响起轰轰之声,应修阳大叫:“不好,雪崩!”
霎时间磨盘大的山石,和冰雪杂在一道,滚滚而下。原来明月峡两边山峰的积雪,正在这春暖花开的时候,解冻雪融,每年解冻之时,山口都要被山上倒塌下来的山泥石块所封。
慕容冲等三人武功卓绝,在满山雪块飞滚之中,腾身跃下山谷,耳际轰轰之声,震耳欲聋,尘砂弥漫中只见铁珊瑚拼命飞奔,慕容冲大叫一声:“那里走!”双臂一振,从平地掠起,凌空扑下,
铁珊瑚再把短箭吹出,慕容冲已有防备,横空一掌,把短箭打落,左手往下一扑一抓,抓着了铁珊瑚颈项,铁珊瑚顿时半身麻木,动弹不得,叫道:“练姐姐快来!”
慕容冲笑道:“我就是要等你的练姐姐!”
雪崩之声渐止,慕容冲回头一看,山口已被山泥岩石堵塞,非有绝顶轻功,不能从峭壁那边爬下来,除了金独异和应修阳已进入山谷外,其他卫士都被阻隔在山口之外。
慕容冲扶起铁珊瑚,愁道:“弟兄们都被搁在外面,若然玉罗刹带女兵杀下,咱们可是寡不敌众!”
应修阳道:“既然擒了这个丫头,不如先回去吧。玉罗刹这女魔头自恃武功,胆大包天,她结义的姐妹在咱们手中,她一定会舍命来救。那时咱们反客为主,以逸代劳,更占便宜。”
慕容冲点头道:“好,那么咱们快爬山走吧。”
三人攀登峭壁,慕容冲武功卓绝,轻功虽然不及玉罗刹佳妙,亦自不凡,挟着铁珊瑚攀登峭壁,仍然如履平地。应修阳武功稍逊,但空手攀援,也能亦步亦趋。
只是苦了金独异,他武功虽高,脚踝所中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,在平地行走,尚没什么,跳跃攀援却是不便,走几步,歇一歇,慕容冲甚是不耐烦,对应修阳道:“你扶他一把。”
应修阳的轻功仅能自顾,心中很不愿意,无奈这是慕容冲的命令,只能硬着头皮,回头去扶。慕容冲歇脚等候,胁下挟着的铁珊瑚忽然尖叫一声,慕容冲喝道:“你找死么?”抬头一看,忽见山峰上有一条人影,疾若星丸,飞跃而下,金独异大惊道:“玉罗刹来了!”
慕容冲点了铁珊瑚穴道,放在一边,凝神待敌,只见山峰上不是一条人影而是两条人影,先头的一人在另一边,并不下来,而是疾掠过一个个的峰头,向明月峡那边主峰奔去,这人看来似是女人,另一条跃下来的人影在危岩怪石之间隐现,面形虽然还未瞧得十分清楚,但却显然不似女人。
再说玉罗刹和卓一航走到山头眺望,忽听得山风中送来的闷雷之声,玉罗刹叫道:“前山雪崩啦!珊瑚妹子一定被阻在外面了!”正想下山,忽见对面山头一条人影飞奔而来,定睛一看,却是红花鬼母。
卓一航说道:“红花鬼母再来,必是受人蛊惑,练姐姐,你可得当心了。”玉罗刹道:“你在这里候她,我回山寨一转便来。”反身奔回山寨,卓一航独立山头,转眼之间,红花鬼母已是声到人到。
原来红花鬼母黎明时分离开了明月峡后,对玉罗刹的话将信将疑,一忽儿想道:我那贼汉子屡劝不改,做出坏事来亦未可料。
一忽儿想道:不会呀不会,他偷溜出来,没有几天,而且第二天我便跟踪追他,他哪能腾得出时间和慕容冲他们商量作恶。殊不知金独异这次逃出,乃是暗中和应修阳他们定谋,趁着红花鬼母访友之时,偷偷溜出来的,他们是早有接应的了。
红花鬼母猜疑不定,心道:玉罗刹既说他到过清虚观,我且到清虚观问问。红花鬼母不知白石道人便在清虚观中,见面之下,几乎惹出一场大打。在双方骂战中,红花鬼母已探得自己的丈夫确实到过清虚观,但也确实是被玉罗刹所刺伤。
白石道人骂道:“谁有空给你管汉子,跑到这里来找汉子,真是天大的笑话!要找汉子你向玉罗刹要去,哼,哼!玉罗刹的宝剑可不留情,你的汉子已遭了那女魔头的毒手!你找她,她也未必还得一个活的给你!”
白石道人挫败之余,虽然观中弟子众多,心中对红花鬼母,却是内怯,所以故意用话挑拨,实行移祸江东之策。红花鬼母救夫心切,无心与武当派再斗,闻言便奔出道观,走出道观门口才触起一事,回头问道:“那个什么岳鸣珂呢?”
白石道人面色一沉,道:“谁与你管这么多闲事,不知道!”武当的弟子砰然把大门关了。红花鬼母好不生气,本待再跳入观中,可是回心一想:丈夫的生死未明,既知他是被玉罗刹所伤,何必还在这里和白石这纠缠。(未完待续)